<第42章>
郑万秀这种情况，在所有债务人中可算是一级优质客户。虽然他没有任何房产抵押，但作为技术工人，他的收入稳定，每个月都能按时偿还欠款。
事实上，这一行主要依靠利息盈利，所以还款速度太快的债务人并不一定受欢迎。但从资金周转的角度来看，维持高信用债务人（1级）与低信用债务人（3级）之间的平衡，仍然是必要的。
然而，就在一切按部就班进行时，郑万秀突然出了事故。
对于靠体力劳动的人来说，失去劳动能力就意味着失去了偿还债务的可能。原本预计在两年内能稳定回收的资金，如今却变得遥遥无期。他们必须重新制定计划。
唯一值得庆幸的是，由于这是一起工地安全事故，目前已经开始谈论赔偿事宜。而从金额来看，足以覆盖他所有的债务，甚至还能剩下一笔钱。
当然，赔偿金的前提是，这起事故必须被认定为由于安全措施不到位所导致的工伤。好在，从表面上看，情况确实如此，因此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。
可就在权范镇听说郑万秀恢复意识，前往医院探望时，他偶然听到了郑万秀和妻子的对话。
“有人推了我，真的……有人……”
“别说了，那是你的错觉。如果当时有安全防护网，你根本不会伤得这么重！”
这也不奇怪。她的丈夫可能要好几年无法正常工作，家里还背着一大笔债务，对她来说，赔偿金至关重要。无论是有人故意推了他，还是意外发生的失足坠落，这起事件都必须被认定为单纯的安全事故。
然而，权范镇的公司却不这么认为。如果有人故意推了郑万秀，那这起事件就不属于工地安全事故，赔偿金也将被取消。他需要弄清楚，其中到底有没有“人为因素”。
这正是他来到这里的原因。
他需要混入工人当中，摸清状况，调查他们之间是否存在利益纠纷或私人恩怨，同时建立信任，适当引导舆论，给汉京公司施压。
……只是，他万万没想到，会在这里遇见尹纯英。
“金先生。”
沉思中的权范镇仍然盯着办公楼的屋顶，听到声音后才回过神来。
满头大汗的崔永福皱着眉朝他走来。
“昨天给你打电话你怎么不接？那么早就睡了吗？”
啊。
权范镇抿了抿唇，抬手揉了揉脸。
他完全忘了手机的事。大概是昨天掉在了马路上吧。他还记得自己正和人通话，结果在斑马线上看到倒下的纯英，立刻冲了过去。从那之后，手机的存在就被他彻底抛诸脑后了。
刚见到尹纯英，就变成个彻头彻尾的笨蛋了。
他无奈地扯了扯嘴角：“可能是弄丢了。有什么事吗？”
“倒也没什么，就想问你要不要喝两杯烧酒。”
崔永福是少数和郑万秀关系较近的人之一。他在工地工作多年，和不少工头都认识，因此没人敢随便轻视他。性格刚烈，嗓门又大，自然容易让人忌惮。
可在权范镇看来，崔永福实际上是个重感情的人。哪怕路上看到一只流浪狗崽，他都会驻足良久。
“我家孩子小时候夭折了。”
有一次，权范镇随口开了句玩笑，结果就听到了这样一段轻描淡写的回答。
崔永福虽然现在是一个人生活，但过去他也曾有过妻女。或许正因如此，他才会和郑万秀走得近吧。
“话说回来，你怎么会丢手机？虽然不是啥贵重东西，但也不至于吧。”
“没钱嘛。还是得找找才行。”
权范镇摸了摸下巴，假装打了个哈欠。崔永福慢慢走近，靠在栏杆上。
“你之前说过有个生病的妹妹？”
“嗯，还有点债务。”
这种苦情设定虽然老套，但能降低别人的戒备心，也能博得一些同情。他不动声色地丢出了这个设定，而崔永福听完只是点点头，随后咧嘴一笑，拍了拍他的手臂。
“那你跟那位美女是怎么认识的？”
“美女？”
“别装傻了。我说的是新来的汉京‘间谍’。长得跟明星似的，说起话来还一套一套的。”
……以前也有人这样称呼尹纯英。
权范镇不自觉地摇了摇头，淡淡地开口道：“好像在哪儿见过，但记不太清了。”
站在他身旁的崔永福瞥了他一眼，似乎在琢磨他话里的真假。但不管怎么看，权范镇的表情都无懈可击。
沉默片刻后，崔永福最终还是笑了笑，重重拍了拍他的背。
“男人就该自信点，别怕。‘美人是属于勇者的’这话可不是白说的。我老婆年轻时可漂亮了，整个镇上的农协分行里，她是公认的第一美人。”
崔永福有时候会在意想不到的时刻提起自己的家人。每当这时，他脸上总会浮现出一种似笑非笑的微妙表情，像是在回忆，又像是在掩饰什么。
权范镇深吸了一口气，单手托着下巴，漫不经心地问道：
“所以呢？你当年也鼓起勇气追求她了？”
“第一眼就看上了，还能怎么办。”崔永福挠了挠过早花白的头发，咧嘴笑道，“当时把能花的钱都花了，天天去找她。差不多一个月后吧，她终于开始对我笑了。”
听着这话，权范镇忍不住轻笑了一声。
“那你的意思是，让我也这么做？可我记得你们对汉京的人不太感冒啊。”
“那是以前的朴亨俊。”崔永福摇了摇头，语气坦然，“他对这边的情况完全不上心，谁都能看出来。但新来的那位小姑娘不一样，她做事认真，对我们来说也是好事。人长得漂亮，能干活，还有什么可挑剔的？”
“是啊。”
权范镇缓缓转过身，直视着崔永福。
他天生的锐利五官，使得即便什么都不做，也能让人感到莫名的压迫感。更何况，崔永福曾亲眼见过他轻而易举地放倒两个人。
权范镇缓缓开口：“不过——别再用‘美女’这个词叫她。”
他的声音不带任何情绪，平静得像一潭死水，却让崔永福微微一滞，仿佛被钉在了原地。
随后，权范镇微微勾起嘴角，仿佛刚才那句话只是随口一提。他伸了个懒腰，径直朝楼梯口走去。
“……说是别叫，但又不像是生气的样子。这小子，还真是让人捉摸不透。”
崔永福叹了口气，目送他干净利落的背影渐渐消失。手掌摩挲着栏杆，他的眼神暗了几分，带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。
“整体流程我已经了解了。”
尹纯英合上文件，目光扫视在场的人，语气淡然：“也就是说，这些关于维修的申报事项都已经受理了？但目前还没有真正开始整改？”
会议已经持续了近七个小时。众人连午饭都只是随便扒拉了几口，眼下终于看到结束的曙光。
一旁的闵淑原本已经魂不守舍，此刻却像是突然恢复了生机。而一早还带着宿醉脸色的所长，如今脸色更是接近铁青。
“从法律上讲，现在没什么大问题。”所长用沙哑的声音说道，“而且工期本来就紧张，维修和施工并行推进并不容易。”
“昨天应酬的人有给出明确答复吗？”
所长正要大大咧咧地回答，可话到嘴边，突然想起了昨天尹纯英的冷漠眼神，顿时哽住了。
她静静地等着，而所长支支吾吾了半天，最后只得讪讪闭嘴。
“那人的名字是？”
“建筑一科的金勇宰主管。”
“我想亲自见他一面，帮我约个时间。”
“什么？”所长顿时瞪大眼睛，“不是，我昨天好不容易把气氛搞好，你又要去见他？”
“所以，他有给你确切答复吗？”
她缓缓抬眸，盯着所长的眼神仿佛能看透一切。后者干巴巴地咽了咽口水，脸上的表情说不清是宿醉未醒，还是不知该如何回答。
她甚至能闻到他身上残留的酒气，不知道是因为发烧让人头昏脑胀，还是因为他的味道让人更加烦躁。
尹纯英揉了揉太阳穴，淡淡地说道：“天黑了，现场巡查改到明天吧，今天就到这里。”
说完这句话，她仿佛听见了两道同步松了一口气的叹息声。
无视他们的反应，她站起身，却在下一秒眼前一晃，不得不扶住了沙发。
所幸，闵淑和所长都在忙着收拾资料，并没有注意到她的异样。尹纯英稍微调整了下呼吸，转头看向闵淑。
“对了，闵淑。”
“是。”
“有人的履历表缺失了。按理说，所有工人都是从劳务公司派遣的，不应该有遗漏吧？还是说，还有单独存放的档案？”
“没有啊，所有资料都齐全。”
闵淑一脸疑惑，而所长则皱起了眉：“工地上的人起码上百，怎么找到了个没有履历的？”
尹纯英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。
所长立刻摆摆手：“我随口一说，随口一说！”
“具体是哪位？”闵淑追问。
“没事，我再确认一下。”
尹纯英摆摆手，示意不用在意，随后低头收拾起了包。
那人是通过事务所介绍进来的，可履历表却不在档案里……这实在有些可疑。
虽然别人可能察觉不到，但她了解权范镇。
“每天都这样睡？去把那家伙叫起来。”
白发男人曾经这样说过。
可试问，哪有工人能在工地上公然偷懒睡觉？这样的行为，别说是被开除，光是身边的工友们就不会放过他。
但事实却是，权范镇真的在工地上“睡觉”。
这说明——工人们要么对他足够信任，要么……
他展现出了某种让他们不敢招惹的东西。
而且，她可是记得的。
权范镇当时是怎么说的？
“太麻烦了，所以干脆装睡。”
如果只是单纯不想干活，那他为什么要选这里？他完全可以去别的地方打零工，找个更轻松的活计。
……所以，他是在躲避什么？比如……警察？
尹纯英的头越来越沉。
她甩了甩脑袋，让自己保持清醒。
如果不是因为她对权范镇的父亲有所了解，她或许不会往这方面多想……果然，知道得越多，反而更容易陷入怀疑。
“你的腿还不方便吧？我送你回去。”
所长收到了闵淑的暗示，无奈地叹了口气。
尹纯英微微一笑，摇了摇头：“不用了，我想先去现场看看。”
“不是说明天巡查吗？”
“不是正式巡查，就随便转转。”
“天黑后进去可不安全。虽然有些地方有照明，但……算了，随你吧。”
她没有再多说，拿起包走出了办公室。
天色虽未全黑，但再过不久，夜幕便会彻底降临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