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第48章>
所长注意到纯英的相机并未对准施工现场,而是朝着别处,脸上不禁浮现出一丝疑虑。
“尹代理,您刚才……是在拍什么?”
纯英神色如常,随口答道:“看一下物资存放的情况。”话锋一转,她问道:“金勇宰主管呢?约好了吗?”
“啊,这个……他这周好像挺忙的。”事务长搔了搔头,语气有些犹豫,“毕竟我们才刚见过一面,太频繁见面的话,会被人说闲话……”
“那郑万秀呢?”
确认范镇离开了视线后,纯英才放下相机,回过头看向事务长。她的表情依旧淡然,而事务长则有些心虚地清了清嗓子,左右看了看,压低声音说道:
“他状态还不稳定,医生说家属现在不接受探视。”事务长压低声音继续说道,“听说他老婆情绪非常敏感,就连工地的同事去看他,也都被拒之门外。”
“那他平时跟谁关系比较好?”
“嗯……其实就下班后偶尔喝两杯的程度,算不上特别亲近。以前见他偶尔会和金木工、崔班长一起回家。”
“崔班长……是崔永福?”
事务长点点头,继续说道:“但现在这种情况,等公司对赔偿金的事情做出决定后再去看他,也不迟。”
“家属的联系方式有吗?”
纯英一边收起相机,一边掏出手机,所长见状,愣了一下。见纯英挑眉看着自己,他叹了口气,表情有些无奈。
“哎,给她打电话也没用,只会挨骂,见不上人的。”
“那如果我能见到,你明天中午请我吃糖醋排骨吧。”
她轻轻晃了晃手指,事务长忍不住笑出声,摇头的同时报出了号码。纯英拨通电话,走到半成品的外墙边,感受到滚烫的风从外面吹来。
- “喂,您好?”
“您好,我是汉京集团风险管理部的尹纯英。关于郑万秀先生的赔偿金事宜,我是新接手的负责人,所以特意来联系您。”
- “决……决定下来了吗?!”
电话那头的女人原本疲惫的嗓音顿时透出一丝急切的希望,纯英捕捉到了这一点,语气平静地说道:
“还没有。上级要求进行一些额外调查,所以我想去医院当面了解一些情况。”
- “还需要什么调查?!我丈夫的腿都废了!这全是因为你们没有做好安全防护!”
女人愤怒的喊声刺耳地穿透鼓膜,但纯英的神情依旧淡然,她不慌不忙地说道
“我听说他的伤势并非永久性残疾,当然,康复需要不小的费用。”
话音刚落,所长便夸张地叹了口气,似乎在说“你看吧,就说了没用”,纯英瞥了他一眼,随后听到电话里女人咬牙切齿地怒吼道:
- “你们根本不在乎吧?!别人的腿断了,头破了,你们根本不在乎!你们就是想赖账!别再打电话来了!”
“可如果不打电话,我们怎么谈赔偿问题呢,李智善女士?”
纯英依然不紧不慢地说道。女人的情绪虽然激动,但她听得出来,对方并不是完全拒绝沟通,而是处于极度的焦虑与愤怒之中。
她趁着对方喘息的间隙,低声补充道:“我只是想更详细地了解事故的情况,我的职责就是据实记录,写入报告。”她的语调始终保持冷静,甚至带着些许安抚的意味,“从现有的资料来看,如果安全防护措施完善,郑万秀先生的伤势本不会这么严重。这一点,您大可放心。”
话音落下,电话那端陷入了短暂的沉默。
所长睁大了眼睛,一脸惊讶地看着纯英。
片刻后,电话里终于传来了女人的声音。
- “……好吧。”
纯英嘴角微微上扬:“那我一小时后过去,您先生在哪间病房?”
她抬眼瞥向所长,笑着用口型无声地说出:“糖醋排骨。”
所长嘴巴微张,无奈地摇头苦笑。
纯英收起手机,仰头看了眼天空,阳光炽烈,依旧闷热得让人烦躁。
医院的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消毒水的味道,纯英并不喜欢这种气息,但空调带来的凉爽倒是让她觉得舒适了不少。
她从电梯出来,按照李智善提供的房号,找到病房,轻轻敲门后走了进去。
这里是单人病房,费用由公司承担。事故刚发生时,郑万秀是住在六人病房的,后来公司考虑到舆论影响,才将他转到了这间独立病房。
李智善坐在床边,脸色憔悴,连妆都没化,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老了不少。她的情绪明显紧绷着,但却一直没有直视纯英的眼睛,手指不安地扣着自己的指甲。
纯英扫了一眼她被咬得残缺不全的拇指指甲,缓缓开口:“如果您先生有家属在这里,我预计需要三个小时;如果没有,大概三十分钟就能结束。”
李智善立刻提高了警惕:“你……你要对我丈夫说什么?”
“有些公司机密涉及其中,按规定不能透露给外部人士。”纯英语气平静地解释道,“如果您不在场,我可以更直接地进行询问,否则,我就得绕着弯子问,会花不少时间。”
她顿了顿,柔声建议道:“要不您趁这段时间去喝杯咖啡?我们会尽快结束。”
或许是纯英的态度太过镇定,李智善迟疑了一下,最终还是不安地看了看丈夫,然后站起身,慢吞吞地走出了病房。
她一定不会走远——纯英心想。她的焦虑太明显了,肯定会守在门外,不时偷听动静。
无论如何,这已经足够了。
纯英看着病房门关上的瞬间,确定李智善肯定就在门口偷听,然后才慢慢走到病床前,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下。
或许是听了妻子的叮嘱,郑万秀皱起眉头,警惕地转过头看着她。
岁月的痕迹刻在他那张棱角分明的脸上,浮肿的面庞与他消瘦的身形形成了鲜明的对比。纯英微微颔首,将名片递了过去。
“我是汉京集团的尹纯英。您的身体……还好吗?”
“累了,不想听废话。”
他沙哑的嗓音透着不耐烦。纯英也不勉强,索性直接切入正题,语调低沉而平静。
“您应该也有所察觉,行政处罚的可能性很低。公司目前的态度是——尽量不支付赔偿金。”
“……什么?”
原本无精打采的郑万秀,瞬间瞪大了眼睛,充血的眼球里燃起了怒火。纯英迎着他的目光,继续说道:
“如果赔偿金变成单纯的慰问金,那金额将会大幅缩水,可能连十分之一都不到。更不用说未来的康复费用和生活补助,也都不会再有。”
“你、你在胡说什么?!”
“您欠了多少债?”
纯英毫不犹豫地问道,并仔细观察着郑万秀的反应。
对方整个人瞬间僵住了,连呼吸都屏住,浮肿的脸微微颤抖。
纯英不疾不徐地继续说道:“为什么拒绝工友的探视呢?大家都很关心您,您的太太看起来也疲惫不堪,这种时候,多一些人帮忙分担不是更好吗?这才是正常的生活之道。”她顿了顿,语气带着一丝探究,“据说,您的女儿自从手术当天来看过您之后,就再没出现过,而您的太太却几乎没离开过病房。”
输液管轻轻摇晃了一下——那是郑万秀的手在发抖。纯英靠近了一些,低声说道:
“您也该考虑一下最坏的情况。如果拿不到赔偿金,李智善女士又辞掉了工作,您们家该如何维持生计?”
“你到底来干什么的?”
郑万秀的声音已经不再只是愤怒,而是夹杂着慌乱。他的脸涨得通红,声音比刚才提高了几个分贝。
“我女儿是因为马上要参加钢琴比赛,才没来的!家里的事不用你管!如果当初有安全防护网,我根本不会摔成这样!这是事实!你凭什么在这里盘问我,还问我家里的债务?你算什么……”
“是啊,那部分是毫无疑问的。”纯英干脆地承认,然后语气一转,“但我并不关心您摔下来之后的事。”
“……你说什么?”
“这部分事实已经明确,不需要再争论了。”纯英的目光锐利,“我想知道的是,您是怎么摔下来的。”
情绪激动的人,最容易露出破绽。
比起跟一个冷静自持的人斗智斗勇,直接用锤子砸开对方的心理防线,往往更快见效。只要对方的心境混乱,就能逼出更多有价值的信息。
郑万秀喉咙上下滚动,剧烈的喘息使他的肩膀微微耸动。
纯英缓缓勾起唇角,轻轻补了一刀:“现在社会不景气,确实有人会为了赔偿金,故意制造‘意外事故’。”
刹那间,郑万秀的脸色变得惨白,眼睛瞪得几乎要裂开。
“你、你是说,我是自己跳下去的?!”
“那么,您能拿出相反的证据吗?”
纯英盯着他,一字一句地说道。
郑万秀张了张嘴,却说不出话来。
她并不急着逼问,而是观察着他的表情——不是愤怒,也不是纯粹的委屈,而是……恐惧。
他在害怕什么?担心家里的生计?
……可如果真是这样,他怎么会任由妻子辞去工作,日夜守在病床前?公司明明提供了看护人员,他却拒绝了?
如果他真的毫无过错,如果这起事故完全是公司疏忽造成的,那么他和李智善理应理直气壮才对。
公司如果真的想推卸责任,他们可以愤怒、可以抗争,甚至可以对她恶语相向,狠狠指责她的冷血与无情。但……
这对夫妻的态度,似乎并不只是愤怒。
纯英正思索着,突然感到一阵冰凉的水流从头顶浇下,她猛地一抖,险些从椅子上摔下去。
她迅速稳住身形,抹了一把脸上的水,抬起头,便看到李智善手里提着一个空脸盆,脸色涨红,浑身颤抖。
“滚出去!你这个疯女人,给我滚出去!”李智善怒吼,眼里泛着泪光,“你们这群见钱眼开的恶魔!居然在一个伤残的人面前说出这种话?做人要有点良心!”
纯英叹了口气,任由水珠顺着发梢滴落。
她轻轻咬了咬后槽牙,心里冷笑了一声。
这趟出差真是多灾多难啊。
先是淋雨,又差点被车撞,现在还被人泼了水……
看来,这趟旅程跟“水”还真是有不解之缘呢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