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第14章>
纯英抬起下巴,假装优雅地啜饮果汁。
一直默默观察她的女人终于开口了。
“你父亲是做什么的?”她的语气温和,仿佛只是随口一问,“能有你这么聪明的女儿,他一定很自豪吧?”
一瞬间,纯英僵住了。
她的指尖微微一颤,玻璃杯从手中滑落,橙黄色的果汁泼洒在衣服上,她猛地站起身。
“纯英,你没事吧?快拿东西来擦一下!”盛云惊呼,立刻也跟着起身。
“不、没关系,是我自己手滑了。”纯英连忙低头道歉,“对不起,弄脏了……”
女人淡淡地笑了笑,脸上的神色难以揣测。她慢条斯理地拿起餐巾轻拭嘴角,然后站了起来。
“你衣服都湿了,应该换一套干的。”
她转头吩咐:“金室长,拿件合适的衣服给她。”
“不用了,我可以——”
“我坚持。”女人轻轻打断她,语气不容拒绝,“我不喜欢看到客人不舒服。”
随着金室长朝她走来,纯英微微垂下眼,避开了盛云投来的担忧目光。
我怎么就没预料到呢?
这原本就是个显而易见的问题。
哪怕她从未被朋友邀请去家里作客,也该早有准备。询问父母、家庭背景,这本就是最基本的社交礼节。
可从小到大,没有一个人问过她的父亲。
哪怕是在这个小镇上,哪怕是她自己,她也从未敢向母亲问起。
那么,我该怎么回答?
“这边请。”
金秘书带她穿过一条挂满金边画框的走廊,推开左侧的一扇门:“不会耽误太久。”
门关上后,纯英颓然跌坐在椅子上*,长长地吐出一口气。
房间不小,还带着一个露台。远处的山坡风景尽收眼底,然而初夏的景色被厚厚的乌云遮蔽,树叶在微风中无力地晃动,像是毫无生气的摆设。
为什么,对别人而言微不足道的问题,对我来说却如此致命?
她紧紧握住拳头,牙齿死死咬住下唇。
她不想在这个女人面前露出一丝狼狈。
更不想在盛云面前显得卑微。
——“咔哒。”
门锁轻轻转动,纯英立刻站了起来。
她睁大双眼,看着走进来的身影。
女人手中拿着一套叠得整整齐齐的衣服,轻轻扬了扬:“我挑了一些可能合适你的衣服,亲自拿过来。”
她微笑着,将衣服递给纯英。
“来,试试看。这套衣服应该很舒服。”
“…谢谢。”
纯英低声道谢,接过衣服。
她解开衬衫的第一颗扣子时,顿了一下——那个女人没有离开。
她只是缓步走向露台,背对着她站定,静静地看着窗外的景色。
算了,快点换完就行。
就在纯英脱去湿透的衬衫时,女人的声音悠悠地响起——
“我想,刚才可能说错话了。”
纯英微微皱眉,手上的动作放慢了一点。
女人缓缓道:“昨晚没睡好,脑子有点糊涂。”
纯英不动声色地继续解开纽扣,不确定女人是什么意思。
“你的父亲……应该不在身边吧?”
纯英僵住了,湿透的衬衫滑落在地。
“…还有,”
女人慢慢转过身,目光与她交汇。*
“你的母亲,似乎……也不太正常?”
嗡——
纯英的大脑,一瞬间一片空白。
她站在那里,身上只剩下一件单薄的内衣,暴露在那个女人的视线之下。
女人缓缓走近,嘴角挂着若有似无的微笑。
“真是了不起。”
她从未见过一张如此“完美”的专门用来羞辱人的笑脸。
她的肩膀开始颤抖,女人却又往前走了一步,几乎到了她的面前。
“我喜欢你这样的孩子。”
她轻声说道,仿佛是在赞美。
“出生在那样的环境,却还能爬起来。这样的人很少见,虽然微不足道,但总归有点值得尊敬。”
她缓缓低头,语气带着玩味:“资助你们这种孩子,也算是我的人生乐趣之一。”
“有些人会称之为富人的社会责任。”
她轻轻地笑了笑,眼神却冷得刺骨:“但我更愿意把它看作是……一种特权。”
纯英的思绪混乱不堪。
她甚至无法真正理解这些话的含义。
只是本能地觉得恶心。
女人目光落在她裸露的肩膀上,那副轻描淡写的表情,仿佛在欣赏一件已经落满灰尘的旧物。
“来吧,试试衣服。”
她微笑着说道。
纯英终于意识到自己几乎半裸地站在这个女人面前,她的脸瞬间涨红,手忙脚乱地抓起衣服,快速地套上。
她强迫自己冷静,一颗颗系上扣子,心跳快得像要从胸腔里蹦出来一样。
无论如何,她不能在这个女人面前露出慌乱。
但,当女人的笑容逐渐加深时,纯英心里隐隐升起一种不祥的预感。
她低头,看向自己刚换上的衣服,心脏骤然收紧。
这是一套和外面那些佣人穿的一模一样的制服。
“很适合你。”
女人微微一笑,轻声说道。
她的语气,轻柔得像在夸奖,可那份隐隐的轻蔑感,压得人喘不过气来。
纯英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,指尖因为用力而泛白。
女人用那种自以为高高在上的温柔目光望着她,仿佛施舍着什么。
“说吧。”
纯英的声音微微颤抖但坚定。
“说出你真正邀请我来这里的目的。”
女人脸上闪过一丝惊讶,但随即笑意更深,双臂交叠在胸前。她的声音平淡无波,缓缓开口:
“你对我的儿子感兴趣?”
“没有。”纯英直截了当地回答。
“那为什么你的名字一再传入我的耳中?”
女人那双优雅的眼眸弯成月牙,似乎带着笑意,可目光却冷得刺骨。然而,纯英毫不避让,迎视着她的目光,淡然回答:
“因为你的儿子对我感兴趣。”
女人的嘴角缓缓勾起,却不是微笑,而是一抹苦涩。她微微蹙眉,眼神意味深长。
“我儿子心地善良。他是那种即便遇见一条流浪狗淋着雨,也会随手用报纸替它遮挡的人。但是,一个有点分寸感的人,总该看得出来那仅仅是善意,还是别的什么,对吧?”
所以,我在她眼里,也不过是一条流浪狗?她的措辞真是优雅至极。
“正是如此。”纯英冷冷回应,语气不带丝毫退让。
她紧握的拳头因紧张而微微颤抖,但言辞依旧流畅,毫不迟疑。
“所以,你邀请我来这里,就是因为你分不清两者的区别?”
女人脸上的笑意瞬间消失,眸中闪过一丝怒意,下一秒,她的手便猛然挥向空气。
纯英本能地抬起手臂,护住自己的头。
然而,预想中的疼痛并未到来,取而代之的是片刻的寂静。她迟疑地透过手臂间的缝隙偷看,却见女人只是轻轻地从她肩膀上拈下一根微不足道的线头,嘴角挂着淡淡的冷笑。
“你倒是有几分脾气,我欣赏。但你的嘴……还是得学着收敛些。”
女人声音里的寒意似乎消散了一点,纯英愣了一瞬。女人微微后退一步,继续说道:
“如果你想爬得更高的话。”
纯英僵硬的肩膀因紧绷而隐隐作痛,她皱眉看着女人转身,步伐优雅地向前走去。
“如果你需要钱,我可以给你。如果你需要衣服,我可以提供。如果你需要房子,我也能安排。如果你成为我们基金会的奖学金生,你将看到一个远远超越你现有世界的天地。但是……”
女人微微偏头,语气清晰而刻意:
“你必须永远记住,你和盛云之间的本质区别。”
纯英瞬间明白了她的意思。
女人的话不仅仅是一道警告,更是一道无形的屏障,昭示着她与盛云之间不可逾越的界限。
诱人的甜美果实悬挂在眼前,可却被一层看不见的墙壁阻隔。即便承诺再诱人,最终,她也不过是被困在金丝笼中的一只鸟。
可如果她真的需要这颗果实呢?
究竟哪种生活才是更屈辱的?
羞辱感如浓雾般弥漫在心头,令人窒息。纯英咬紧牙关,指甲深深嵌入掌心。
“你的名字。”
“……什么?”
女人微微挑眉,露出一丝惊讶。纯英抬起头,坚定地说道:
“我不想只是以‘盛云的母亲’或‘那个女人’来记住你。”
女人眯起眼睛,目光幽深,唇角缓缓勾起一抹意味不明的微笑。
露台外,雨声潺潺,淅淅沥沥地回荡在房间里。
下雨了。
范镇躺在床上,抬起头,耳边是雨滴敲打屋顶的声音。
不知为何,他一整天都没吃东西,雨声让他的身体越发沉重,仿佛整个人都陷进了床垫里。
他轻笑了一声,想起了纯英曾经气冲冲地数落他:“别老是那么大力地往床上一摔!万一塌了怎么办?”
……不知道她有没有好好吃饭。
昨晚,他漫无目的地在夜里游荡,鬼使神差地走到了盛云家附近。即便在微弱的光线下,那座宏伟的建筑依然醒目,湛蓝色的屋顶隐隐泛着光。
黎明时分,第一缕晨光落在屋檐的左侧,逐渐勾勒出整个宅邸的轮廓。他透过二楼那扇没有完全拉上的窗帘,隐约看见了房屋内部。即使只是惊鸿一瞥,也能看出内部的华丽程度丝毫不逊于外观。
甩掉外套上沾染的露水,范镇回到了自己的藏身处。他以为自己会一沾枕头就睡着,结果大脑却无比清醒。
即使到了现在,他依旧睁着眼睛,思绪如同运转过度的机器,嗡嗡作响。
他砸了砸舌,猛地翻身下床,冲下楼梯。不知为何,奔跑的节奏让他想起纯英总是在身后唠叨的声音。
太多杂念了……该去运动一下。
他随手脱掉上衣,俯身开始做俯卧撑,试图用稳定的动作驱散脑海中纷乱的思绪。
你妈妈很漂亮。
他脑海里浮现出这样一句话,仿佛是对纯英随口调侃。
她八成会直接揍他一拳吧?
她出手还挺狠的……要不要教她一招真正的一击必杀?不过这招好像也不太保险……
他的思绪东一榔头西一棒槌,汗水沿着额角滑落,最终滴在地板上。
可无论他如何努力锻炼,脑海中的思绪依旧挥之不去。
他叹了口气,站起身,意识到这样下去没什么用。
雨下得越来越大了。或许去跑步冷静一下会好点?
正当他伸手去拿扔在一旁的衬衫时,门突然被人猛地推开。
“……尹纯英。”